1977年高考又一春第82章 磨刀石上的冷笑
呼喊声此起彼伏像接力棒一样从一个累得直不起腰的脊背传到另一个拄着锄头喘粗气的胸膛迅速点燃了整个山坡。
那绷紧了一整天的、仿佛岩石般坚硬的脊梁在这一声声“收工”的呼喊中仿佛被瞬间注入了一种奇异的松弛力量。
一个个佝偻的身影肉眼可见地挺直了一些。
沉重的锄头、耙子、扁担被扛上肩头的动作虽然依旧带着疲惫的迟缓却明显透出一种任务完成的轻松。
有人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的辛劳全部吐还给这苍茫的暮色。
胡强终于直起了腰像一棵历经风雨终于挺直的树。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土的混合物留下几道纵横交错的印子。
他侧过头目光投向村子的方向。
刘喜儿正站在下方不远处的田埂上朝他用力挥着手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那笑容在渐浓的暮色里亮得晃眼。
胡强扯了扯嘴角想回一个笑容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河滩上冻住的石头。
肩膀上的扁担依旧沉重无数散落在田间地头的身影缓慢地移动着汇向通往山下的小路。
晚风里那股荞麦种子特有的、略带苦涩的清香气味似乎变得更清晰了丝丝缕缕萦绕在鼻尖缠绕着每一个归家人的脚步。
山梁沉默地矗立在暗下来的天幕下梯田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只剩下那些沿着蜿蜒山路向下移动的黑点以及风中那一声声低沉而满足的叹息。
月夜冷清蟋蟀声声。
刘队长蹲在牲口棚前磨镰刀刀刃刮过青黑色磨石的声音单调、冷硬“嚓——嚓——嚓——”地割裂了深夜牲口棚前的死寂。
刘队长两条腿蹲得发麻指关节被刀柄硌得生疼可手上的劲儿一点儿没松。
月光惨白惨白泼在地上像是结了一层薄霜。
他得赶在开镰前把这十几把镰刀抢出来麦梢儿已经黄了尖儿老天爷不等人。
突然一声短促的冷笑毫无预兆地从他紧抿的嘴唇缝里挤了出来。
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握着镰刀的手猛地一顿。
那声音又干又涩像是枯枝被人生生掰断带着一股子自己都嫌恶的嘲讽。
一股混杂着粗劣玉米面、发霉的榆树皮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食物放馊了的酸腐气味毫无预兆地、带着粘稠的湿意猛扑过来死死糊住了他的口鼻! 眼前牲口棚模糊的轮廓瞬间扭曲、融化。
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口尺八大铁锅上掀开的巨大蒸笼盖子!滚烫的白色蒸汽如同决堤洪水轰鸣着、翻滚着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蒸汽里裹着的就是那股让他胃里翻江倒海、永生难忘的味道——公共食堂开饭时的“丰盛”气息! 刀尖悬在磨石上方刘队长粗重地喘了口气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想把那幻象甩开。
牲口棚里那头唯一的独眼老黄牛在暗处不安地喷了个响鼻焦躁地用蹄子刨了几下地面干草屑噗噗地掉下来。
它唯一的那只浑浊的眼睛在棚角漏进的惨淡月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惊惶的光。
这畜生怕是也嗅到了磨刀石上散发出的、冰冷的铁腥气?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盯着手里冰凉的铁器。
这镰刀这牲口棚……当年可不是这番光景。
时间往回倒倒到那股蒸笼白汽还没糊住人脸的、滚烫的年月。
村里的初级社刚成立空气里飘着的都是新犁翻开泥土的腥甜和一股子燥热的期盼。
家家户户把压箱底、带着汗味儿和油泥的地契偷偷摸摸压在炕席最底下好像那薄薄一张纸片儿还能烙得慌。
牲口缰绳上都郑重其事地系着崭新的红布条像出嫁的新娘子。
赵木匠牵着他家三代单传、油光水滑的大青骡子进社那天紧张得额头上全是汗珠子手指头捻着骡子脖颈上那根崭新的红绸带都快捻出火星子了。
刘队长记得清楚赵木匠一遍遍跟旁边管牲口的老把式王老汉絮叨:“王老哥俺这大青打俺爷那辈儿就伺候着跟祖宗似的……您瞅瞅这骨架这蹄子!吃料都比人金贵豆饼都得挑顶顶细的筛……”他那眼神黏在青骡身上活像看自己刚过门的媳妇儿。
那时节土地、牲口、大件农具是作价入社的自家说了算讲的是个你情我愿。
年底算盘珠子哗啦啦一响扣除该交该留的按劳力和入股的家伙什分钱分粮。
老赵家仨壮劳力秋后分红那天攥着一沓盖了红戳子的票子蹲在打谷场麦垛后头肩膀一耸一耸的刘队长走过去拍他才发现这硬邦邦的汉子在偷偷抹眼泪——比单干时多分了两成的粮!沉甸甸的麦粒子实实在在揣进了自家口袋。
那股子热火劲儿像野草一样疯长。
闹哄哄的锣鼓声里大社眨眼就变了公社。
大喇叭挂在村口歪脖子老槐树上从早到晚吼着“跑步进入工产主义”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上头一声令下十几个小乡“唰”地一声拼成了一个“万户侯”般的林家堡人民公社!阵仗大得吓人。
“一大二公”——这词儿听着威风落到地上就成了“一平二调”。
啥叫“平”?就是甭管你家穷得叮当响还是富得流油都得在一个锅里搅马勺肉烂在一个锅里。
啥叫“调”?看上你的啥甭管是房檐下的枣树还是你娘攒下的几只下蛋母鸡一句话就得“贡献”出来! 收自留地那天村口老槐树上吊着面破锣“哐哐哐”敲得人心慌意乱。
公社派来的小会计夹着个硬壳笔记本后面跟着俩胳膊上套红箍的愣头青小伙子挨家挨户踢门。
小会计那尖细的嗓子拔高了喊在死寂的村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王老蔫家!芦花母鸡三只!房前歪脖子枣树一棵!登记!” “李寡妇家!下蛋母鸡两只!屋后花椒树一丛!登记!” “哐啷——!”灶房里紧接着就是一声刺耳的铁器碎裂声。
一口用了半辈子、锅底都磨亮了的铁锅被民兵抡起锤子砸了个大窟窿碎片扔进装“废铁”的箩筐里等着丢进村东头那个整天冒着黑烟、却连块像样铁渣都炼不出来的土高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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